夫悲者，托生自心不足，澎湃于情难止。而今人谓悲，或为伤时，或为嫉世，或为哀物，或为恨己，又谓哀大甚于心死，怨小受于草木，乃言悲有大小，情有由来。而愚以为非，且作辨言如下，盖悲之于人，意不自得，变而不可，于是牢骚满腹，徒呼奈何，悲亦由是发，故人之所悲，必出于己，必由于身，或幸苦遭逢，或才难任用，或生离死别，或客老他乡，若屈子问天怨君王，汉武悲秋思美人，谢庄哀己而吟月，黛玉伤时乃葬花，此等大悲之人，果为天、秋、花、月所鸣乎？非意有不平，吟之何为哉？故余谓悲无由来，俱由己发也。
然则悲有大小，余亦同之。而余谓悲之大小，本由详事，辅自实景。失亲之人，虽见繁花亦悲也，而见凋零，悲复重矣；郁郁之士，虽观锦绣亦愤也，而思伯乐，愤愈疾矣。阮籍恨世，故遭遇穷途而哭；包胥忧国，故为之七日不绝。类阮、申者，亦公所谓性情中人也，而阮穷途大哭、申七日未绝者，世尚以为戏言，是非实景之效，而虚悲哀之用也。余固信之，一如尾生死。
而悲之兴矣，不可忘怀，可销一时之愁苦，难求一世之释然。少所眷恋，老尚有思，况于盛年，失之尤甚？人为情虏，命由悲延，此中酸楚，但自知矣！虽可自若于外，曾不能不见于梦，虽可自绝于人，终不能自绝于心，虽可相忘江湖，终不能自忘当年——灯火阑珊、柳梢黄昏。每有思及，个中悔恨，她尚何知？参差情愁，她尚何晓？但余不语，帘卷西风，怅望旧时楼阙而已。至若旁些明智之士，曰：“情殇易解”者，是未投网，不曾入局耳，恶可与具言！过尽千帆皆不是，是余之痴也；曾经沧海难为水，是余之恨也；天长地久有时尽，是余之悲也，悲也！悲也！良有以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