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国

发布者:卢进丽发布时间:2018-06-08浏览次数:196

赵孝成王四年。

早春的气息仿佛从未踏至这片土地,主道旁的枯草残木痷着个脑袋,既似默然,又似死寂。裸露的泥土混合着半溶化的霜雪,比平日起得更高了。

虞卿立在赵王身后,手腕互执着耷拉在前,依旧凛冽的北风总能以各种角度钻进他的双袖,但这个站立如雕塑的身影让寒风也满是疑惑,流连一阵又泄了出去。他把复杂的目光投向那赫然鲜明的领军,那个满身着甲,弯弓在侧,一手执缰绳一手抵长刀的将军,那是他的老熟人廉颇了。在他的身侧,是整整二十万的士卒,或许不到,或许超过,都无所谓,因为向来是号称四十万的。这些士兵年轻的可能都未满二十,经验丰富的老兵亦最多四十中旬,那些混着坚毅、仇恨、迷茫、畏惧等等的黑色瞳孔和紧抿的双唇中或多或少透露出几分复杂心理的端倪:期待与战栗、志向与生死……他们的家人在最外沿,且隔着篱筑,虽然透过密密麻麻的战友找到自己的亲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年轻的兵士仍免不了一番尝试,时时眺望一下,又马上不好意思地把头拧回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生怕被老兵无声地嘲笑。挣扎了几分钟后又会偷偷地瞥上一眼,构成一种不知疲倦的循环,但也仅此而已,还能做什么呢?老兵们是散编着列入什伍,裹上他们长辈本无意着而后来大加称赞的胡服,缓缓磨着手上的兵刃。他们既负责一小队的日常训练与命令指挥,又在生死存亡的瞬间,用忠贞与鲜血构成的依仗树在死神的面前,和战场这位最为严苛却富有成效的老师一起,将一生所有教给下一代。此刻的他们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或者将磨好的兵刃竖在光线下琢磨琢磨,或者用手比划比划,满意的话就腾出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掌,摸一摸盔甲外的旧创,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叨唠两声。木刻似的脸在弯下腰的瞬间,蒙上一层阴影,显得既枯寂,又似抹上了几分神圣的东西,或许在想念某个战友吧……

廉颇侧过半个马身,向赵王垂询地看了一眼,但目光却并未聚焦。这名远在年轻的赵王继位以前就誉满诸侯的名将此时也心事重重,忧虑的情绪顾不上处变不惊的将军本色,充斥在他的全身上下每个毛孔中,似乎是给这名老将套上了一个双倍重力的布袋,显得格外沉重。然而在种种对前线形式的预估中他懵然忘记了坐于马上垂问国君是相当不敬的行为,好在赵王勉强豪爽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沉思,“廉将军,上党一群的存亡就在你的身上了,假若上党新降即为秦军攻破,那以后又有哪个城邑愿意投降赵国呢……”廉颇恍惚中顿时一惊,急忙下马,双手飒然地向前一拱,一拜到底,允诺。心里却自有所思:“空手白得一群……可惜我只是个武将……”起身,一手撑着马背,霎那一个翻身,就稳稳当当地落在马鞍的正中间,跟随多年的爱马似乎早已习惯,长鸣了一声,两前蹄不住地向后刨土,成冲刺状。待要再向赵王示意一下时,虞卿惨然的神色也在不经意间落在他的眼中,“虞上卿么,上次相如的事还多亏他……只是他两次觐见大王就拜为上卿,比相如还远远无功,这次上党的接受争议又未敢出言……”随即向着虞卿咧了咧嘴,就回身去整顿士卒了。

风更大了,带着飘忽不定的沙尘,阵阵压着树梢,飒飒成响。光线因为多重云雾的遮蔽,只是平均使力地投下恩惠,显得晦明不定。

赵王注意到廉颇不自然的表情,微微偏过半个脑袋,顿了一下,又紧接着转了回去,默默地看着二十万赵国的好儿郎起身列队,上齿微微抵着下唇。背后的那座雕塑像被人割了半个脖颈,垂下了头。

周围的士子都尊称他为虞卿,其实他原叫虞信,卿这个称呼自然是对位列上卿的敬语了,只是这个带着荣耀的称呼又无时无刻不给他强烈的压力。他生为虞舜的后代,自幼便在家乡中牟苦读,因为天资过人又勤奋非常,不久就成为当地人歆羡且敬重的才学名士。在他生前,公孙衍和张仪的纵横谋断,尤其是他们据此得来的显赫地位,激励了无数策士。与虞信同时求学的读书人大多喜学论辩机词之术,动辄与人争论,口若悬河,游宦在各路诸侯之间,不问仁义,只求名利。虞信虽然日日被口舌熏染而亦渐渐精通此术,但他素来对虞舜后代的身份自豪,又被乡里人淳朴的尊重打动,所以虽然颇为穷困,却他并未想过用口舌争于天下,连希望施展才华的决心也被连绵而无休止的诸侯操戈渐渐消磨而去了。

日子本也就这样慢慢地淌下去了,但在一个平凡的日子里,从满街邻里心有余悸的议论中,他竟也知道了秦昭王骤然进攻西周伯的领地,吞并了全部三十六邑。虽然此时因为王室内部的纷争与分封先后出现了居于王城的西周公和居于巩邑的东周公,且在名义上真正的天子周显王寄居在东周伯治下,但那毕竟是象征着周的王城啊!而秦国竟然以毫不在意的态度并下全部池邑,让虞信熄灭的最后一丝侥幸:秦,真的有吞并诸侯的胆量,而这种胆量本身比它的实力更让人恐惧。在虞信一边继续求学,一边为赵国命运担忧的那些年里,岁月又将赵惠文王逼向了终点。惠文王虽然在沙丘宫之变中变相杀死了自己那位威震诸侯、雄才大略的“主父”,却仍不失为一名相当有能力的君王,而继位的新赵王是如此的年轻,以致于似乎不是将赵国的命运托付给他,而是将他置在赵国广袤疆域的王座上,以赵国寸寸土地的代价迫使这位年轻的君主迅速成长……“秦国,秦国……”虞信在他的草席上翻来覆去,身下垫着的麦秆虽然粗糙且节与节之间不免刺人,但总也算是软的了。此时的他颇有些恍惚,眼前仿佛出现了百万计的秦国铁甲,浩浩汤汤,一眼望不到边,拥立在最前的自然是乡闾间谣传的“身高十尺,面目骇人,有四条腿、八条臂”的秦王了,虞信平日是绝不会相信的,但此时也似乎不敢确定了。那张本隔着雾的秦王的脸突然现出狰狞一笑,直把虞信惊得一下坐了起来。他双手紧紧抓着下方的棘秆,木头似的盯着眼浓浓黑夜遮挡着的残破土坯。冷风打得他一哆嗦,再躺下又不甘,那一笑究竟算什么呢……他起身摸索着找他那身破麻衣,深夜里周围的黑好像要透进骨子里,油灯是不用想的,方圆三十里都找不到一盏来。他双臂向前虚张着,时而左时而右,以保证空间上的足够,其实他对这草舍是熟透了的(这破屋又能有多大呢?),但在精神恍惚之下竟也丝毫记不起是位于何地的了,脑海里翻江倒海的只是“麻衣、麻衣”的反复闪烁,其余的就全是秦王那张脸了。

后来是怎么上路的呢?他全记不得了。因为种种困厄都被赵王的赏识漂洗了一遍。那是怎样激烈而欢快的交谈啊,年轻的赵王。他只记得走了很久很久,问了很多很多路,以致于到了都城邯郸的旅舍时,竟也会不自觉的在第二天收拾好包裹上路,直到那雄伟的王宫直零零地撞到他的面前,他才恍然大悟,“是了,这就是国都了。”他连忙疾走把包裹送回去,又仔细梳洗了一番。“来的时候是乡里人出于敬重而集的旅资,可也仅够勉强走到这了……”凉水扑在脸上,涌出阵阵寒意。“那我又是为了什么呢?仁义吗?那赵襄子立国时难道不是以下篡上吗?又为谁而仁义呢?赵国……还是那晋国……”

尽管自负于才学,虞信还是没想到的年轻的赵王竟与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一见,赠黄金百镒,白璧一双;再见,为赵上卿,号为虞卿。

“可惜美好的事物总是易逝的……”

雕塑终于重新有了动作,他垂下的头不经意间咧成了一个苦笑,像石像因为岁月的侵蚀而有了斑斑断痕。赵王为眼前二十万士卒的整齐划一而振奋,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喟叹。站在虞信左侧的楼昌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赵王的脸色,但海似的城府赋予了他极好的天赋——耐心,即便心里急得如被猫时刻挠着,脸上却自始至终维持着尊敬的肃容。此刻早已一步踏前,双手紧拱着直成九十度拜下去,“赵国有此精兵良将,强秦亦不足惧。”赵王依然目视前方,并不回答,却难免露出了几丝笑意。虞信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被赵卒震天动地的叫喊声吸引了过去,原来廉颇已整顿完毕,发出了正式出征的命令。虞信的双手紧紧握成拳状,“上党的事,究竟……”那混合着种种信念却又合而划一的呐喊,与个个单薄身影汇成的浩荡军容,一起在暗中给了他重重一击,这一击的致命之处在于仅仅作用在心上,甚至仅仅只在心中的一个旮旯里,却使你的身体毫发无损。

年轻的赵王似乎并不满意于父亲交付给他的文臣武将和大好河山,他们的老成持重与战国时期独有的合纵制约都使他感到格外不痛快,这次接受上党也是他展现年轻獠牙的决断。虞信将目光移向赵王的背影,在挣扎中微微颤抖,与北风呼啸的频率组成古怪的吻合,“那我呢,我又算什么呢?难道当日的热切对答不过是一场幻梦吗?仅仅是因为我是远道而来的新臣吗?难道你终究只是将我视作一支矛,一支不是用来对付强秦,而是用于制衡赵国内部的长矛吗?”冷汗渐渐在他的背后渗出,粘在他独有的破麻衣上,“上党的事,赵豹固然说得没错,可论断未免也过于肯定,年轻的赵王怎么可能容得下……但那平原君赵胜……况且他还是……”。

风忽然停了,虞信紧握的双手在缓缓落下的衣袖的遮掩下,看不清是松了,还是更紧了……

新闻来源:公共管理学院 石天润摄影:责任编辑:韩莹审核:丁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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