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年间，春末夏初。
山中初夏，绿意葱茏，清凉幽静。山路两边草茂树深，路上只覆着茸茸莎草，颜色新碧。
在这蜿蜒的浅碧上，一个十来岁的红衣丫头牵着马走着。她的头发尽梳于脑后，用勾金黑织锦发带扎起，垂下两道流苏。一双杏眼柳眉，减弱了几分装束衬托的英气，周身从容又活泼的气质便在一举一动中逸出。她的名字叫阿莼。
山风从林叶间滤过，裹挟了那绿荫的凉意拂面而来，舒适极了。她风里轻轻一嗅，感受到一丝沁人心脾的芬芳。这是什么花？阿莼起了兴趣，四周环视。转了个弯，几株楝树静静矗立在路旁，紫花簇团，开的正热闹。原来是楝花香！小丫头笑了。
她把马系在树边，足下轻点，飞身上枝头，准备折下一束楝花。正拿花在手把玩时，忽听到不远处有几人在清谈。
“诶，你说说，如今士大夫穿着曳撒大帽成风，他们难道不知那是蒙元蛮族的衣饰吗？”“是啊，百年被蛮夷驱驰，好容易复我华夏。竟如此没有觉悟！”
阿莼在这边听了几句，觉得有趣，便寻声踏枝过去，在离他们近的一棵树上坐下。她往下一看，清谈的大概有三五年轻人，十几到二十几岁的年纪，皆峨冠博带，服制与常人不同。
一人捶胸顿足道：“从前蒙元蛮子抢掠奴役我们，捐税苛杂，那等沉痛血泪史，那么多人竟忘了！”
一人拱手仰天：“幸而天子圣明，极力倡导回归传统，不然还不知道我大明是何境况！”
另一个立刻接口道：“可众人认识不到曳撒与直檐大帽乃是坏了我汉家服制的啊。可悲啊可悲！”“看来也只有我们日日坚守了。”
阿莼听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树下这群少年这才注意到树上有人，抬头去看。阿莼见藏不住，索性跳下树来。先爽利地道了个万福，陪个偷听的失礼。开口道：“敢问诸位为何如此执着于曳撒呢？”
为首的那位蓝衣少年瞥了她一眼：“我们说的是复兴华夏的事，你个小丫头也有兴趣？”
阿莼笑了：“我确实不太懂，但我很钦佩你们的精神。所以想知道你们打算如何复兴？”
蓝衣少年马上说：“衣饰上万万不能有蛮夷遗留。”
“那么，除了衣饰，还需要做什么呢？”
蓝衣顿了一下，说：“恢复周代的服制和礼制。那才是中华正统。”几人纷纷点头附和。
阿莼有点奇怪：“你们说要复兴华夏，为何只纠结于服饰呢？”
那位蓝衣还未做声，旁边一位瘦高的人便抢着说：“自然是以服章之华复兴传统了，这可是玄言先生说的，正是他引领了这一风潮。玄言先生身为侍读学士兼国子监司业，又承上命主持编纂《礼典》。我们都是先生的追随者。”
阿莼思考了一下，诚恳地说：“可是我觉得你们有些拘泥了，传统文化的辉煌，在很多地方都可以体现。仅仅局限于衣饰与礼仪，于大计无多益——”
另一位看起来比较稚嫩的灰衣少年听到这里有些激动地打断：“你怎能说礼仪无用呢？人而无仪，与禽兽有何区别？”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因为他目光瞥见了阿莼的脚，瞬间表情上浮现一丝轻蔑。“天足？怪不得不识礼仪。只有蛮族女子才会如此。”
阿莼盯了灰衣一眼，眉头皱了起来，声音冷了几度：“阁下不是说，要恢复周代典章制度吗？可是裹小脚却不是周礼要求的吧？小女子不才，也知裹足是宋代才有。怎么，周礼治下也是蛮夷？汉唐盛世，也是蛮夷的天下吗？”
灰衣瞬间涨红了脸，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阿莼继续道：“我想你们所说的玄言先生本意也不是让你们局限于这些东西吧。就如晋时，王平子、胡毋彦国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乐广笑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七贤越名教而任自然，是时势所化，并非模仿表面现象就能达到的。”
蓝衣少年看着阿莼，道：“我等失礼了。姑娘见识不俗，请继续说。”
阿莼深吸一口气，平静道：“我也并不是说服章礼仪不重要。它们与诗书歌乐一般，都是能教化人的。譬如，当今圣上初开我大明，极力恢复汉家衣冠，便意在兴中华文化。穿衣吃饭，是每人每日都要做的，衣饰确乎是最明显的文化象征。但我们不能一味追求复古，因为目标是文化复兴，而非复古。曳撒是蒙元服饰不假，而能流行于士大夫间，则是因为它宽摆窄袖，便于骑乘。君不见古有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今又何妨有曳撒大帽？”
蓝衣少年与几人闻此言，皆点头肯定。
刚才无礼的灰衣少年，在几人的劝导下，不情愿地拱手道歉。
阿莼又在许多个关键问题上与他们作了些交流，发觉他们，尤其是蓝衣少年在礼仪上确有研究。
太阳渐渐西沉，曛黄暮光透过树林，落下斑驳的暗色碎金。
阿莼看看天色，又道：“如果可以从修炼自身的传统修养开始，做一些实事，总好过在服饰这等细枝末节斤斤计较。我看你们都是有志之士，当为理想一拼，与其在撕扯上白白浪费时间，不如真正为民族复兴做一些实质性的贡献。”
蓝衣少年笑了：“我一直也这般想，决意走科举之路，今年刚做了生员。明年还要准备乡试。”
“你想不想入国子监，编《礼典》？”阿莼从怀中取出一封书。
蓝衣少年错愕地看向阿莼。
“入国子监，经选拔可直接做官，朝中高官也不乏许多出身监生。既然对典章有研究，编《礼典》定然是你所适合的。拿着这封荐书，去找玄言先生，他会让你去的。”阿莼把信递给蓝衣少年。
蓝衣接过，神色微变，连忙作揖：“不知姑娘贵姓？”
“免贵姓宋。”
“姑娘便是……玄言先生的千金？”
“非要这么叫，便这么叫吧。老爹这人腻烦的很，出个游也要给我派任务。你们若是想去，便找他报到。”说完，阿莼又正色道：“牢记初心，不要因小失大，拘泥于一点。海纳百川，有容故而成其大。”
众人端肃，整理衣衫，向阿莼一深揖。再抬头，发现她已不见了。
不远处传来策马之声，在山路间回荡而去。
（本文纯属虚构，不涉及任何历史事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