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晶妈妈，您家晶晶……好像有点问题呢。”
她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女老师欲言又止的脸色，突然间觉得有些疲惫。
“李老师……晶晶她……可能就是刚来学校嘛，有点儿紧张，过几天就会好的。”她选择忽视她飘忽的眼神，努努嘴，接着把话说了下去：“我今晚回家和她说一下，问问她有什么问题，麻烦老师您了，这几天多上心一点。”
“也行的。晶晶她老是一个人也不太好。园里的小朋友们有时想和她玩，也没找着机会。我们做家长的，对这种事情也该多关心一点，看看孩子是有什么事情憋心里了。”女老师终于点了点头，顺着她的眼神把孩子招呼了过来。
小孩小，穿着粉色上衣蓝色裤子，乖巧地背着书包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书，小脚丫一颠一颠地，倒是欢乐。听到有人叫她，跑了过来。
“晶晶啊，有什么和妈妈说，也可以和老师说。”女老师摸摸她绑起的马尾，手顺着松下的头发划到脸颊，凑近道：“李老师可喜欢你了。今天就和妈妈回家，回去吃好吃的，好吗？”
小孩点点头，却不说话。
“哎，这小孩……你看她”，她在尴尬的沉默后说话了：“那老师，晶晶我就先带回去了。麻烦您了，陪了那么久，也怪不好意思的。”她讪笑着，不住地把小孩往手里带。
“好的，晶晶妈妈，那明天见喽。”
“老师再见。”小孩挥挥手，声若蚊吟。
第二天她便带孩子去了医院。
孩子半夜发烧，39.2℃。哭了半宿，降温后睡着了，早起时又烧了。她只好请假带她来了医院。
医院人多，乌压压的一片都是带着孩子的人，三两个成一堆，嗡嗡囔囔在交谈。
她抱着孩子。小孩乖乖地坐在她的腿上，手握成拳揣在她怀里，趴着睡得安然。
旁边的输液瓶在滴滴答答地滴着药。她坐着冰凉的钢化椅子闭目养神。昨晚没睡好。公司的账目不对，她被揪着多算了几遍，好死赖活终于找到了多算出来的两块钱。错的部分是一个刚来的实习生算的。毕竟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她以为她会眼睛死死盯着账目小心翼翼地不给出错，谁成想最后还要她自己再来算几遍。她跑去问，问到最后也没了脾气，一肚子的火在那委屈的道歉声中突然就没了。
毕竟是年轻人，什么都不懂，倒也不容易。她原本也拿捏不好这些年轻人是什么态度，想着她们是不是嫌烦，得过且过的就算了。正气着，看到那女孩后来微信里发给她说“不会有下次了“时，突然觉得岁月不饶人。
她想起了她也这么年轻的时候。她结婚早，嫁给了在大学里认识的男人。原以为遇见了爱情，轰轰烈烈地上前却犹如飞蛾扑火般，在火光中燃烧自己，在火光中撕掉婚姻的面纱。生活的残酷犹如针尖刺及骨髓般让人感到疼痛，让人难受生厌。结婚前几年倒也能熬，她们靠着扎实的感情基础平平淡淡地过了几年。可是到了最后，她实在受不了男人的种种小毛病。特别是怀孕和坐月子时，他也没表现出她想要的体谅与关心。有时半夜小孩哭闹时，他也只是翻了个身后继续睡觉，留她一个人爬起小声哄着小孩睡着，十几二十分钟后再摸着冰凉的被子悄悄上床睡觉。而男人只会在白天醒来后摸摸她的头，佯装关切地说：“昨晚孩子又哭了，你没睡好吧？”
她许多次握拳熬过寂静而绵长的夜晚，看着身边安静躺着的人悄悄叹了叹气。
她也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婆婆。老人千里迢迢过来帮他们带孩子属实不容易。但婆婆的到来，却没有让生活好过多少。她吵吵闹闹的，大嗓门呜呜啊啊嚷了一整个白天黑夜，话语左右不外乎几句：“你这样子怎么行啊？我们就没见过这样的。”她上班后必须要早回家，即使加了班回家后也要面对婆婆黑黑的脸庞。难得的朋友聚会也在婆婆的一声“孩子在家等着呢，早点回来”中能少就少。
婆婆嫌弃她，她是知道的。嫌弃她不带孩子，嫌弃她上班，嫌弃她生了个女儿。这种因被嫌弃而引发的委屈，犹如暗疮般长在她心里，不挠发痒，挠之溃烂。
在婚姻生活中，她只感到一股高压。这股高压如血盆大口般日日夜夜吞噬着她少有的几点美好回忆。相恋美好，可当两个人真正面对生活的时候，那点美好在半夜自己偷偷咀嚼消化后，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无尽的空虚与迷茫。
她宁可亲手毁掉那看起来平静的婚姻，也不肯在如死水般的生活里被迫溺亡。
她最后离婚了，要了孩子的抚养权。和法院说自己经济条件良好，孩子自己也能带。孩子小，考虑到以后的问题，法院给批了。
她最近很讨厌别人问她：“孩子让你操了不少心吧？”她笑笑，装作叹气一般说：“有什么呢，就是要这样子的。有什么办法？”一个离异的女人自己带着孩子在这片繁闹的城市里扎根生活，其中艰难，她们自己明明就心知肚明，甚至有时会内心扉腹，安慰自己一定不要变成这样，此刻却为了要向别人表示“我有莫大的同理心”来佯装关心，来亲切问候。如同在脸上贴了一块“善意”的金牌，亮闪闪地晃花她的眼。
真虚伪。
但此刻她只能暗暗叹气。
养孩子不易，特别是她。
因为工作忙，她早先把小孩放在外婆家养。早先时间她妈打电话过来，说小孩成天嚷嚷着要见爸爸见妈妈，在地板上撒泼打滚，怎么样都不肯起来。她赶去后，发现小孩几天没见，明显就瘦了许多，整个人像一只霜打的茄子，蔫蔫地坐在沙发上不说话。她心里惊了一惊，赶忙给接回了家。昨天那女老师和她说话，话里话外说小孩不和别人说话，问她是不是最近有什么问题。和她说有什么问题家长解决就好了，不要影响到孩子。她只能乖乖点头，拿出她当学生的姿态，一面好声好气地应着，一面端着姿态不给自己显示出半分的卑微感。这份不卑微的仪态，按她内心的话来说，是一种“真正厉害的人该有的仪态”。这仪态之间的分寸，除却刚才站着等椅子时的疲惫时刻，她现在也拿捏得刚刚好。
她在闭目养神，听着小孩均匀的呼吸声，心里想着等一下应该就吊完水了，该去叫护士换药了。
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伴着急急忙忙的脚步声：“让一下哈，粥烫。麻烦让一下。”她往里面收了收脚。
突然间，她只听见了一阵“乓啷”声，是金属盒子摔在地上了。紧接着，她的腿上就传来滚烫的烧灼感。
粥撒她腿上了。
她惊愕地看着那个男人，只注意到一个黑黑的脑袋在小小地动。耳边传来小小声的“妈妈？”，是小孩醒了。
男人朝着她看，那双眼睛里有着和她一样的疲惫，他捡起饭盒，尴尬地站在对面，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只反复说：“对不起啊。”
生活哪里有那么多的“对不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