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村里有个怪人。
阖村上下都这么觉得,可心里想归想,面上却还是如常,只是酒足饭饱之余闲聊总会压低声音议论那人。
“他婶儿,你说柱子到底咋想的,好好的麦子不种,去倒腾起那些洋玩意儿,那好看归好看,也不能当饭吃不是?”
“谁知道柱子那孩子咋想的,从小就拿着家里给吃中饭的钱乱花,小小的娃儿,要不是他爹妈瞧孩子瘦成那样不放心,晌午悄悄去学校瞅了瞅,估计谁都让他给瞒住了!”
“照我看啊,这孩子就是欠教训,你说这春天不去种麦苗,等往后吃什么啊?哎,这孩子!”
“二娃,你长大了可不能学你柱子哥,就在家里踏踏实实的,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饭都吃不上啥都免谈,听见没?”
……
村子里的闲言碎语可不能阻止柱子种花的决心——是的,种花!
他不想种麦子,他活了二十几年,就看田里种了二十几年的麦子,“怎么就没人想到种点花儿呢?”他想。
麦子有什么好的?花儿多漂亮啊,红艳艳的,看着心里就欢喜,就像是夏天晌午吃的那一根冰棍儿,冰冰凉凉的、美极了!不过他只在小时候吃过那一次,以后就再没吃过了,倒不是没钱,以前他爸妈给他买冰棍儿的钱都被他攒起来买那种束起来的花了。
他爹娘劝他没用、骂他也没用,打更不用想,他却硬是把村里分给他的那一块地种上了花儿。他爹娘最后气溜溜的放话:“左不过是你自己的地,我们管不得就不管了!不要命你就种吧!饿死也别来找我们!”
其实他爹娘也没错,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不种地哪来的饭吃呢?这地,就像是他们的命根子,是他们活命的依仗啊!柱子想,别人都还在种麦子,他退出来种玫瑰,他就是不要命。
别人说的道理柱子都知道,但柱子不听,他就是想种花。他不仅要种花,他还要种玫瑰——那种红艳艳的、茎上带着小刺的、漂亮的玫瑰!
于是,柱子就开始了他种花的生活。早出晚归、恨不得住在他那片花田里,村里人见了只觉得可惜。至于柱子吃啥?这你别管,他总归是有自己的活下去的办法的,谁不能活下去呢?活得好坏罢了。
就这样,日复一日,柱子好像永远都是开心的,而这种欣喜的情绪每每在他看到一片金黄的麦田里的那一片红时达到了顶峰。他为此而骄傲,仿佛是自己的孩子在他眼皮子底下长成了俊俏的大姑娘一样。
于是,村里人总能看到一个瘦的像麻秆一样的人站在田垄高处,明明一副闹饥荒的衰样,眼睛却亮亮的、盛满了些他们看不懂的东西——他们从没有过、也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神。
后来,村里的孩子学到一个词,叫“浪漫”,教了半辈子书的老校长告诉他们,他们柱子叔以前就是一个浪漫的人,他们似懂非懂,坐在教室外面的年轻老师也似懂非懂。
……
那些支教老师是新来的,但他们都知道校长口中的柱子这个人——村里的种粮大户嘛!买了几台机器,种出来的粮食比谁家都多,孩子也有出息、都考到大城市里去了,还孝顺,一个月总要寄一个厚厚的信封回来,村里人都知道,那里面是钱哩!每次柱子叔收到信封,笑的可开心呢!旁时,他们哪里见过他露个笑?连收麦子的时候都没见过!
可是,“浪漫”的意思他们懂,这哪跟柱子叔扯得上边呢?这些年轻人百思不得解、却也没追问,这些孩子似懂非懂、也没追问。
不过,他们懂得不一样,不懂的、也不一样。
……
后来,柱子走了,比同辈的人走的都早些。
柱子临走前说要把一个木盒子里的东西带着放棺材里。
他家里人顾不得伤心、匆匆找出了那个勾着金纹的木盒子,一看就金贵的不得了。当着众人面打开一看,一沓厚厚的信封整齐地放在盒子里,最上面的信封拆开了还没有封好,隐约还能看到照片的一角,红艳艳的、像极了许多年前金黄麦田里的那一抹张扬的红。
房里哭声传来。
人们想起了那片美的耀眼的玫瑰,又想起了那个站在田垄上面黄肌瘦却眼神明亮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