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只脚挣脱泥浆的桎梏,然而另一只又跨入泥泞的深渊。喘息此起彼伏在黯淡的边境线两端,凶狠的兽群赤裸裸地舔舐自己原始的欲望。贺熠在一刹那闭眼,他默念着长明的星斗,艰难抬脚,有种枕戈待旦的肃穆。泥泞中的热血被浇灭了大半,贺熠有种挫败的逃避感,黎明前夜,困顿着的迷离,带着种复杂的清醒,在他心头绽出一寸冰棱。
恶兽在他心头撕咬,再一次真正的醒来,脚下踩着一踏便能激起的飞沙,似梦非醒地回到铁马冰河的时代,贺熠冲了出去。粘稠冰冷的液体溅到了他的脸上,直直地淌了下去,飞沙凝重地混合着血水,每一滴无名血都有着英雄的署名。无名的尸骨,是远乡梦中的忆子,终马革裹尸抱憾余生。贺熠记得最深刻的是那日母亲转过头再不愿意看他一眼的样子,她一只手捂住嘴鼻,颤颤巍巍走回了自家的破屋。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贺熠的背影与他父亲一样,母亲最终倚门而立,望着走远的背影,挥了挥手,三根香立在小炉上,烟火缭绕在破屋里,勉强充当着人间的万家烟火,聊以慰藉一个无力的母亲与妻子。
她直挺挺地跪在稻草上,嘴里喃喃:“老贺啊,老贺,保佑我们的儿子……菩萨……”
……
贺熠的枪尖与刀刃上泛出红与银交织的光,被炮火挥霍,火光冲天,他快分辨不出前方的人是敌是友。枪声此起彼伏,有人倒下了,但人群仍在黑压压地往前逼近,贺熠觉得自己是个杀红了眼的怪物,他也是人群中的一个,不要倒下,不能倒下。
刀刃直逼他的咽喉,肉眼无法看清的子弹迎风乱窜。贺熠的汗与血没住了眼眶,下一刻没了意识。人群补了上来,压了过来,踏着浸满血水的黄沙,埋过英豪的沙砾,他倒下了,最后一幕是那年小巧的他牵着母亲的手,送别那个英勇的父亲,未归家的父亲。
他与父亲一样亲吻了这被鲜血玷污后的土地。
他没死,他清醒了过来。真是命大啊,贺熠这么想着,浑身包裹着纱布,僵硬的躯体封印住了那热血沸腾的灵魂。周遭没有一个人,逼仄的病房中连消毒水的味道都是淡的。那个女孩推开简陋的门,躲在门背后,一双眼睛盯着床上缠满纱布的人。贺熠想起他没有意识的前一刻,丢掉沾血的枪,扑向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孩。他那不知为何的热血丢掉理性,身体顺从本能趋势,那个脆弱的生命在他鲜活的肉体下,微弱地迎着光,跌跌撞撞走向未知与前方…
女孩一步一步靠近贺熠,垫起脚尖,在洗到泛黄的白色床单上放下一朵艳红金达莱,她瘦小的脸颊上展露一抹微笑。贺熠眯起眼,他热爱这阳光洒下的满地斑驳。四月的金达莱开得正艳,白鸽浮光掠影般挥动它纯洁的羽毛,把光影投射在金达莱的叶子上,摇曳着光与灿烂,似乎又附上长明星辰的璀璨。它永远都在那里,繁星闪耀,阳光灿烂。
桎梏,被打破了!泥泞灌铅的双脚从泥泞中挣脱,贺熠喉头的血逐渐平复,他要回家了。母亲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她在熏烟缭绕的破屋里,想要看清那张黑白照片上的脸。
红旗上的星透过阳光熠熠生辉,四月的金达莱,四月的阳光,四月的星,它穿过沉疴与痼疾,漫过岁月与无情。贺熠背上的剑与枪,银色的反光在他脸上却有些柔和的投射,他伸手致敬,属于这个身份的,对与祖国表达无上的荣耀,这叫衣锦还乡。
多年后的一天,贺熠守在病床前,柔和的光投射下岁月的影子,头发花白的母亲伸出一只手,朝窗外抓了把空气。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