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来到高里地的时候,那里正在下雪。十一月大雪。雪覆盖了山路,积满了山沟。狂风肆无忌惮,凉飕飕的,直灌入人的袖子。
那时我由人领着,喘着不均匀的粗气,哆嗦着敲开了一扇门。
门后探出了一个脑袋,一个男人的大脸呈现在我面前。他憨憨地笑着,两个眼睛眯成了两条缝。“省里来的吗?”他问。
“嗯”,领我来的人应了句,随即咧开了嘴:“王叔,这是秦老师,之前和您说过的,来我们这儿上职的。”眯笑着的眼睛随后又看向我,介绍道:“这是王叔,王坤,我们县剧院的院长。”
我淡淡地笑,“我叫秦风。”伸手去握住他伸出的热乎的手掌。
“嘿嘿,秦老师,您好,”他紧紧抓住我的手,“我们这边早就听说您要来了,一直都盼着和您见一面嘞。您来我们这里,是我们县剧院的荣幸,也是我们高里地人的荣幸。你放一百个心,在这儿啊,我一定让您吃得舒心,住得放心。一颗心啊,美滋滋滑溜溜的。”
这人说话真有意思,几句话,把他的一颗热心肠摆的明明白白的。我淡淡地笑着,由他把我推进了门。
我叫秦风,省剧院之前排老戏的,因为某种原因,被调来了这里。在那边有人担忧,说我挑了一个坏地方,这里人儿糙,风大,一年三百个刮风天,刺嗓子,养不好唱腔人的音。
我倒是不在意。我没有戏唱了,年纪到了,改朝换代后该归隐高地了。
老戏没有江湖了,唱老戏的人在拉扯中没有了未来。我莫名觉得有些悲哀。
我所怀念期盼的东西,与黑暗之中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钩须,拖我入海,又将我置于光亮之中,曝于潮湿之下,使我羞愧,使我怀疑,战战兢兢,徒有余息。
我这一生,在等待与下沉中没有了未来。
我在这边住了下来。县剧院小,没有多少事儿,唯一的就是在节日里排一排熟悉的剧目,这时的剧院会热闹一些。往往这时,人们脸会红红的,仿佛约定俗成一般走进剧院。
在后来我才知道老王之前是省剧院的学生。据他说,“刚开始我师傅是把我当个角儿来教的,后来就不教了。不是那个料,嗓子变了,唱不出大名头。”倒不如留一点儿力气,趁他熟悉几个人,跑政府里看看。他同意了。后面他师傅没了,他也当上了一个小官,一步一步升上来。“管管剧院,营生营生,倒也挺好。”他说。
我笑他,这个人,朴素到幽默。他天天跑来和我谈老戏,从《白蛇传》到《游西湖》。咿咿呀呀地唱几段,“公子娘子”地叫,活像在我面前开戏,狂热劲儿竟让我羞愧。
我常常和他吵架,为了几句唱词,有时候会气得打起来。我拿着手里的东西挥过去,鼓声大雷电小,往往只得一句:“你妈的,打我我也要讲。你妈的……”
我这个人,难得有几个能说上话的人。王坤算一个。
某天,天不是很热。我在屋里看词,突然听见锁着的门被敲得“哒哒哒”响。
“秦老师,您别怪我。我提前和上头打了报告,说今年要排一场大戏。好说歹说,可给批了。”
什么大戏?什么时候要排大戏?
“秦老师您是个人才,是要一直当主角,排大戏的人。当初为了一口气就来到我们这里。您的戏好,我们高里地的人也稀罕看。那些城里人看不上老戏,岂不是把老祖宗的东西都给丢了?还创新,七拐八弯的,到头来不伦不类的,搞屁!您别怕,在我们这儿,老戏最好看!你就领几个人排一场大戏,演它个四五场。我们那时候再好好宣传,倒也不求排场比得上省城那儿。咱县里边那么些年了,只要还有人懂,还有人看,我们就排。”他说着说着,脸庞逐渐通红,因急跑而有的汗水顺着脸上的肉流下脖颈。我朦胧地看着他,手里的书页被汉润湿了。
当时的光,是夹着扬起的灰尘的,空气中有一股木屑混着茶水的味道,钻进人的鼻孔,吸进人的肺里。
这个时代,霸道,疯狂,一切事物都在追求新颖光鲜,仿佛要把过去的东西当成糟粕弄掉。这个时代,少有人能回头看。
我热泪盈眶。
“行,排!一定要排!我们就排《白蛇传》!让白娘子重回大地!”
他憨憨地笑着,嘴巴好似要咧到了天上。
大戏排练项目如火如荼地展开。选角,排练,布景。剧院里的人都在卯足了劲儿,期待着能打响开演的第一枪。这边的剧院,好久没有一场大戏足以让人印象深刻。
戏要开演那天,我偷偷瞄了一眼观众席。场上松松紧紧坐了一堆人,看不清表情,悄悄的热闹中有浓浓的烟火气。他们,让我想起了在省城里见到的男男女女,年轻的面孔,年轻的身体,年轻的动作,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年轻且浮糜的气质。
上场了。
在齐聚而起的灯光中上场了。在飘飘欲仙的身段中,在零零诉诉的哀怨中,在脉脉含情的神色中,戏开演了。
台上身眼手法步,兰花手,荷叶掌,握拳如凤头。莲步轻移,飘飘欲成仙。先看一步走,缱绻曼妙,婷立小桥引人游。后听一张口,婉转清丽,快爽轻飘莺转谷,悦耳音霞绕九天。
咿呀咿呀,在飘飘欲仙的身段中,灯光逐渐变暗。
我朦胧地看着场下,那么多人,那么多的掌声,那么热烈地欢呼声。全都是给我们的戏的。我曾经以为老戏难有未来,在快速变化的时代中,这些逃不过成为“传统”命运。没有人来看戏,没有人来学戏,一场恢宏的文化盛宴最终只能是人走茶凉,归涅在落寞中。我觉得不堪,为老戏的落寞难过,为新戏的新潮羞愧。我选择了逃避,逃到一个小地方。却没想到,在这里,我得到了小小的满足感。
那天,有好多人来找我讲话,后台热热闹闹的。
“秦老师,秦老师…”我听着一句一句的话,和他们握了许多次手,我笑着,内心有许多股暖气。
这个舞台,没有呜呜呀呀的音乐,没有露腿扭腰的模特儿,没有乱舞着的人们。这边,只有最单纯的戏。多少人来看戏,来看我演戏。我何其荣幸!
在观众们离开后,我禁不住自己的眼泪了,我的眼泪簌簌而下。我看着来陪我的朋友们,在激动与悲伤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给秦老师喝彩!祝贺我们剧院《白娘子》首场开门红!今晚我们吃大餐!”王坤挥舞着手,站在矮凳上喊。
我开怀大笑。喜悦冲去了我身上的疲惫,巨大的满足感浇灌着我。周围喝彩声不断,在昏黄的灯光下,我们欢庆着巨大的成功。
今晚,下雪了。
我在一切事情结束之后回到了我的小院子。
我看着眼前的夜。四周寂静无声,唯有雪簌簌而下。我闭上眼,发出一声长叹。
我回想我的一生,我所处的这个时代。我不知道我究竟要想出些什么,也不知道我可以干什么。
我躺在地上。雪淹没了我的身体,淹没了我的眼睛。雪盖在我的身上,轻飘飘如一席鸿毛,沉巍巍如一座大山。
我在高里地的雪里,走向了新生。